鲁迅诗歌编年译释

从20世纪初年起，至鲁迅逝世的1936年10月，鲁迅不时有诗作问世，骚体的、古体的、新体自由式的、民歌体的、绝句及律诗等，但是当年很少发表，大多系后人发现，后人提供，或者从鲁迅日记中抄录。其中难免杂有他人的伪作，这是必须首先辨识的。对于《惜花四律》，我作了考辨，认为不是鲁迅所作，其作者应为鲁迅老弟周作人。让我在此录下旧作聊当此本译释的前言。《惜花四律》有四首律诗，凡32句，收录在《鲁迅全集·集外集拾遗补编》中，有人说周作人仅仅写了八句。鲁迅写了24句。是这样吗？否也。《惜花四律，步藏春园主人元韵》，简称《惜花四律》，写于1901年。周作人笔记本上录有此诗手稿，为了讨论的方便，我把周作人手迹影印本附在下面。关于这份手稿有两点要首先说明的。张菊香、张铁荣合著《周作人年谱》张菊香、张铁荣：《周作人年谱》，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，第31页。认为此诗是周作人抄录在自己的日记上面的，时在辛丑年（1901年）4月20日（农历三月初二日）。我查过《周作人日记》影印本，我可负责地说一句，三月初二日的日记不见抄录此诗。那么此诗过录在哪里呢？是抄在一个小本子上的，周作人题此小本子叫《柑酒听鹂笔记》，时间也不在三月初二日，而是在“辛丑初夏二十日上午”（公历为1901年6月8日）。关于《柑酒听鹂笔记》，据周作人在1901年12月29日日记中透露，他在南京水师读书时备有一个本子，并题了名称，专为抄存自作的诗文和大哥鲁迅的诗文，后来经过装订，附录在周作人日记中。这个本子抄存此诗，并且附录了藏春园主人的原诗。落款是“辛丑初夏二十日上午周恢录于小琅邪之柑酒听鹂轩”。周恢是周作人的笔名。许多人尚未注目于此，所以在此首先作个交代。下面谈此诗手稿。为了说明问题，务必用心阅读这份手稿，于文字不能粗心，于圈点也不能粗心。有人粗了心，解释似难自圆。手稿上的第一、第二、第三、第四，是什么意思？这是为四首律诗编的序号，便于查对与藏春园韵是否相合，既然是步韵，韵脚必须一致，不一致则不能称步韵。编序号便于考查诗功。周作人在手稿眉端写了一则说明文字：“都六先生（周作人随意为自己取的号）原本，戛剑生删改，圈点悉遵戛剑生改本。”周作人于此诗享有著作权，是很明确的，因为“都六先生原本”是说著作者是“都六先生”（周作人）。“戛剑生（鲁迅为自己取的号）删改”是说鲁迅对诗稿作过加工，有所改动。如果说作了删改，就要列名为著作权人，这对清代著作权法是开玩笑。清代著作权现实与当代著作权现实无法相提并论，当代即便对著作不曾写作、不曾审稿一篇一句，也有列名为主编的，这不是天方夜谭。 问题是鲁迅删改了多少。有人作了统计，“全诗32句，从周作人原稿保留下来的共八句，鲁迅创作的是24句”。“如果从字数上算，鲁迅的著作权应占约77%。”陈福康《〈惜花四律〉不能从〈鲁迅全集〉中删去》，《中华读书报》2002年7月31日。这两个统计是不确切的。错在误读了周作人暗中布置的笔墨玄机。诗人作律诗，往往是以“联”为单位立意，后人也以一联为单位诠释，这是诠释律诗的潜规则。先说第一首。眉端周作人写道：“第一句原本，第二联原本，茸碧原作新绿。第末联原本，不解原作绝处。结句成语。”第一句原本，那么首联第二句（又称对句）是被鲁迅有改动的，因为律诗是以一联为单位立意的。笔者要问，还有周作人的原作吗？有。那就是第三联，证据何在？证据在“天于绝代编多妒”下有个双圈号，这个双圈子号是批阅者加上的，表示赞赏，表示精彩的意思，不可能是都六先生自加的，是鲁迅给加上的。“圈点悉遵戛剑生”嘛。这是不能视而不见的。说点笔者的经历，我是读中师之后读高师的。我中师时代的一位国文老师姓吴，六十出头的年纪，因他是前清的举人，同事特别尊重他。他改作文，除了有眉批总批之外，常在我们作文的好句旁用红墨水毛笔打上双圈，贴在教室后墙上的作文往往打上不少双圈。这是语文老师的习惯做法，至今还有沿用的。苏州大学中文系终身教授钱仲联先生（1908年出生的人）任教时就沿用了为优秀文章批阅双圈密圈的传统作法。有位他的研究生回忆，“在我提出的看法下面，先生（指钱仲联）用红圆珠笔加了密圈，并批道：‘此说对。我的说明不妥。’看着这些密圈和批语，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”。（见陈少松博士《博览·精熟·突破》一文，收录引用在《钱仲联学述》，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，第162页。）这样计算起来，第一首中鲁迅改动了一句（即首联第二句），改动了两个词；周作人自作七句，得了大哥三个表示赞许的风光的双圈。再说第二首和第四首。眉端没有周作人的提示注明。鲁迅没有改动一字一句，还赏了大弟六个双圈，肯定了大弟的诗功不浅，这就是说周作人自作的有两首，十六句。因为这是“都六先生原本”，不必再用注明了。第四首是一圈到底，说明改动是不必的了，可以派司了。况且再读读藏春园主的第四首吧，板实无味，乱加涂鸦。诚如周作人所说：“不但没甚意趣，而且多犯合掌之弊。”周遐寿（作人）：《鲁迅的故家》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，第171页。周作人诗无此诗病，所以大哥圈过了事。如果鲁迅有改动，都六老弟会像第一首在眉端注明的。最后说第三首。周作人眉端写道：“首句原本，第二联原本。”余下，还有鲁迅写下的三个双圈，“圈点悉尊戛剑生改本”。这是鲁迅对老弟诗句的再一次赞许。周作人又一条玄机埋伏在这儿了。这就是说有三联是周作人诗的好句，有六句，外加首句，总共七句完全归属“都六先生”周作人名下。鲁迅仅仅改动了第二句。质言之，笔墨玄机就是鲁迅写下的圈号、双圈号。这是理解考索此诗不能轻忽的。行文至此，可以作出客观的统计，周作人（都六先生）为此四首律诗写了30句，鲁迅做过两句改动，改过两个词。此诗的著作权应属周作人，这是很清楚的问题。至于此诗署名为“汉真将军后裔”，可作周氏兄弟合作一证，说不通。“汉真将军后裔”的意思是汉代名将周亚夫的后代，这是周姓人氏共有的民间荣誉感，非周作人兄弟独有。据此类推，那么三弟周建人也该算作者。此诗此署名均为诗坛常见的游戏文字。征诗者署名“湘州藏春主人”应征者则自称“汉真将军后裔”，论地位门第不输于你。你亦步我亦趋，清代末期诗坛遗风者也。周作人将此诗从自己笔记上抄录给《鲁迅全集补遗续编》编者唐弢，应属走私行为。虚荣心唆使周作人胡作非为。因为这时的大哥鲁迅先生已被认定为伟大的“文学家、思想家、革命家”，认定为“空前的民族英雄”，在国内外享受殊荣。沾点儿大哥的光，暗中偷着乐，这不是很有意思吗？周作人如果把附着在身的眉批、附着在身的双圈号一并抄录给唐弢鉴定，唐弢或能识破，不会让《惜花四律》走私混进《鲁迅全集》吧。事有凑巧，《周作人日记》影印本1996年在河南郑州大象出版社出版，《柑酒听鹂笔记》问世，“都六先生（周作人）原本”，白纸黑字，非鲁迅作品，周作人的手脚终于穿帮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了。还有值得一说的是，周作人将大哥的批阅过录在《柑酒听鹂笔记》上，大哥改动又很少，而且奖了那么多风光的双圈，都六先生为自己诗功的登堂入室很有自鸣得意的骄傲。事实是此前周作人已经与大哥相互唱和不止一次了，如《别诸弟三首》。如果被删改得一塌糊涂，竟达全诗77%，周作人或许不会那么愉快地过录于《柑酒听鹂笔记》上现世了。周作人的旧体诗是有功力的，一生中写了不少，我在拙著《二十世纪中国诗词史稿》中为他立一专节论述，篇幅近一万字，是作了全方位考察才下的笔。类此的文章，我不是写了一篇。附录在此书中还有一篇，题《〈南京民谣〉非鲁迅所作考》，读者可以参看。倘能得到雅教，至感。我把这篇论文过录在这里作为自序，意在说明拙著中类似的大小考订所在不止一处，也宣示鲁迅诗歌研究的空间还有，有的或许要在若干年之后才能说得明白，当前是诗难达诂的。拙著虽然出版，学养有限，诚待读者指正为感。吴海发2009年5月8日夜于三耕书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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